|作者：余驰疆

很难想象，电影《万里归途》的开拍是在今年4月。这意味着它从开机到上映不到半年，也意味着所有主创都面临着巨大的时间和精神压力。

饶晓志更是如此。对他来说，《万里归途》有两个维度的意义：故事里，是张译和王俊凯饰演的外交官在战火中，带领100多名滞留海外的中国人踏上回国之途；镜头外，是饶晓志带领数百拍摄、表演人员，从海南到内蒙，从贵州到甘肃、宁夏……

某种程度上，这趟“万里归途”就是他的征途。

追太阳追月亮，拍另一种撤侨故事

光看影片简介，《万里归途》跟饶晓志过去的作品的确大相径庭。不论是他导演的话剧，还是大众熟知的《无名之辈》《人潮汹涌》，大多是自带黑色幽默的喜剧，并以文艺的视角聚焦“草根”。

所以，观众难以将饶晓志和撤侨故事联系在一块，连他自己都没想到。《万里归途》原本是好友郭帆在研究的选题，“他们做了一些采访和资料的收集，但那时候还没有形成故事。后来郭帆找我，把这个选题推荐给我，他觉得我挺适合的”。

一开始，饶晓志是犹豫的。然而，当他看过一些报告文学，采访一些外交人员后，找到了这个故事和自己的契合点。与以往的撤侨题材不同，《万里归途》讲述的是一群外交官的故事。他们的出场西装笔挺，他们的武力值几乎为零，偏偏他们还要面对战火中极艰难和漫长的撤侨工作。这种反差让饶晓志看到了突破点。

片中，张译和王俊凯饰演外交官宗大伟和成朗。他们衬衫、西装、皮鞋加身，英语、阿拉伯语流利，没有一场动作戏。但是，“智取”的镜头构成了影片的紧张感：面对不肯给中国人放行的边境检察官，宗大伟像侦探一样环顾办公室，迅速拉近关系，软硬兼施，最后真情流露，此时外交官所在的是“唇枪舌剑”的战场；面对反叛军的出尔反尔，成朗手里举着摄像机，义正言辞地痛斥，激发民众的抗争之力，此时外交官展现的是一夫当关、万夫莫开的气场。

影片主题看似宏大，但仍有不少值得回味的画面风格。一方面，饶晓志通过紧凑的剪辑和天数计算表现紧张感；同时，他利用蒙太奇的手法，多角度、多线条推进故事，乱中有序。开场集市中特殊的视听觉处理，让爆破场面多了文艺片的气息；紧张的救援里穿插着黑色幽默式的桥段，让情节编排得到了喘息与过度——这些，都很“饶晓志”。

饶晓志和团队提前一年开始勘景。“对于太阳的角度，植被情况，甚至包括天气，我们都要去感受，得把国内的这些景儿拍得像国外。”饶晓志说，“不光要打造1:1的非洲小城，还有边境口岸，那是宁夏冬天最冷的时候，我们的水泥浇进去，刚开始混就冻上了，得用烧开的水去混水泥，又发现冻土根本敲不开，没法打地基。”

不仅城要像，连飞舞的纸都得像。大到商店的招牌，小到鼓风机吹起来的报纸、塑料袋，甚至孩子的糖果纸，都得是阿拉伯语的。

直到开始拍摄，饶晓志才发现这些都不算什么。为了找到最像国外环境的光线，饶晓志和团队做了很多观察，最终发现太阳快下山时的光是最好的。于是，剧组的拍摄流程变成：太阳最毒的时候开始排练，太阳快下山时疯狂拍摄，月亮出来了就换夜戏拍。西北白天长、晚上短，夜戏没拍多久太阳又照常升起。

追太阳、追月亮，完成了一次时间层面的“万里归途”。

拍摄现场制造了巨大的风沙，工作人员都戴了很多层口罩，甚至有人戴上防毒面具。“可是我们的演员必须把自己暴露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，一张嘴就全是沙土。”

主演张译有旧疾，拍摄中有几天犯了。“那时他走路就会晕，在片场就得拄着一根拐杖，然而一开机，他立马扔掉，克服一切晕眩感”。

照见自己，照见乡愁

一部好看的电影，光靠1：1的还原远远不够。《万里归途》真正打动人的，还是更本质的东西：一是人的成长，二是中国人对回家的渴望。

关于成长，饶晓志以宗大伟的几次逆行为例。“有一种人因为负责任而害怕去负责任，宗大伟就是这样。他经历过许多战争，跟死亡擦肩而过，太太又很快要生产，他一开始的‘退缩’是人之常情。”

饶晓志不想塑造一个天生的英雄，他想论证的是一个普通人面对必须的甚至有些无奈的特殊时刻，内心的责任感，会让他做出英雄般的选择。“所以，当他的好兄弟意外牺牲，他责无旁贷替他接下任务；当他得知好兄弟的妻子被困战区，他又一次放弃回国机会踏上征程。”

调研时，有一个故事让饶晓志印象深刻：一些外交官每次出国前，会写好遗书放在床头柜。“外交官也是普通人，普通人身处战火纷飞的极端环境很可怕。但是，也一定有些东西，会让他们抛下普通人本能的恐惧和担忧。”

“我想，这是一种信念。这种信念来自国家，来自天职——一定要带同胞回家。”

《万里归途》上映不到两周，票房突破12亿，牢牢占据国庆档冠军的位置。回忆创作之初，饶晓志庆幸自己做对了一件事。“第一版剧本是宗大伟一行人到边境，和边境检察官斗智斗勇，直到第一次打通一条外交通道。”那时的剧本，是一个人物的传奇。之后，剧本数次大改，最终定在更凸显群像的方向。

“这是一个基调的改变，我们最后的调子就是中国人更心心念念的，我们基因里的东西——回家、乡愁。”

小镇青年衣锦还乡

事实上，乡愁一直是饶晓志创作的灵感来源。很多年前，还在人潮汹涌里迷茫时，他听到了尧十三的《寡妇王二嬢》，莫名忧伤。当时，他跟演员章宇一起出国参加戏剧节，章宇对他说：“还有首歌更伤，叫《瞎子》。”

飞机上，两个贵州人一边喝着酒，一边听着《瞎子》，浓浓的乡愁扑面而来——《瞎子》这首歌是柳永《雨霖铃》的贵州方言白话俚语版。

“这不是纯粹的乡愁，是不得志的人的乡愁，衣锦还乡的人不懂。”饶晓志说。

下了飞机，饶晓志找到了好友——编剧雷志龙。三五朋友撸着串，放着《瞎子》，聊着童年，家乡湿润青葱的模样徐徐展开，一些荒诞而真实的地方故事映入脑海。饶晓志对众人说：“我们做个东西吧！”

这个“东西”，就是电影《无名之辈》。故事发生在贵州，充斥着西南特色的风景和口音，透过一把老枪，展现了小城中懦弱劫匪、落魄保安、残疾姑娘的悲欢离合，最终将生活和救赎的意义呈现在观众面前。

2018年11月11日，《无名之辈》上映前，饶晓志在知乎写下：“没什么，就是我的电影新作11 月16 日要上映了，西片凶猛，所以热度不高，看到本条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了解下，嗯。”

这条状态，在电影上映前只有7条评论。一开始，《无名之辈》的确是市场上的无名之辈，结果凭借口碑效应，一路逆袭，拿下近8亿票房，位列当年国产电影票房榜第十一位。这部小成本电影，也像饶晓志形容宗大伟那般，武力值不高，破防力很强。

饶晓志还没来得及消化这般成功，又一个大任务从天而降。2021年春节档，《人潮汹涌》上映，这一次，刘德华成了饶晓志的主演。这部片改编自日本电影《盗钥匙的方法》，刘德华饰演的周全本来是一个要在雨夜中行刺的杀手，因为在澡堂的一场意外，与肖央所饰演的龙套演员陈小萌互换了身份，由此开始了交换人生的闹剧。经典IP加上天王加持，又是饶晓志擅长的风格，票房、口碑依然不俗。

正当所有人认为饶晓志将趁热打铁继续“小人物喜剧片”时，他又一次拐了个弯，回归他的另一个故乡——舞台。2021年4月，饶晓志发起了晓年青剧团，在线下演出极为艰难的时刻逆流而上。他又在知乎写道：“电影就像是满是诱惑力的玩具，充满刺激成为兴趣所在，而戏剧，则像是找到了某种信仰，云雾缭绕仍愿埋头前行。”

饶晓志出生在贵州遵义的小镇，镇上只有一条主街，街有多长，童年就有多大。后来，全家搬到县城，世界才逐渐丰富起来。高中时代，香港电影是他的精神食粮。周星驰的喜剧世界，银河印象的黑白江湖，还有小马哥、古惑仔……他最爱杜琪峰，那种克制的表达，丰满的群像，暗流涌动的故事，很大程度影响了他的审美。

高中毕业后，饶晓志进入贵州大学艺术学院表演系。一位师兄从中央戏剧学院进修归来，带了一本书——孟京辉的《先锋戏剧档案》。饶晓志因此去看了《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》，第一次知道戏剧还能这样展现。后来，他如愿考到中戏导演系，来北京看的第一部戏就是王晓鹰的《萨拉姆女巫》，再一次被震撼。

“这部戏对人性的拷问、对人性的反思，非常令人震撼，有种让人不能自拔的感觉，加上自己本身在学习这个专业，概念逐步清晰，兴趣也渐渐浓厚起来，同时也慢慢觉得自己有一定的天分和长处。可以说，是环境的改变促使我喜欢上了话剧，也找到了自己发挥才华的场所。”从那时起，他开始读塞缪尔·贝克特、契诃夫、皮兰德娄……舞台成了他的“新家”。

可惜，现实很骨感。为了补贴搞话剧，毕业后的饶晓志开过餐馆和酒吧，结果话剧没演上，钱赔了精光。突然有一天，一个老同学打电话给饶晓志：“孟京辉在排戏，要不要来一起演？”饶晓志决定抓住这个机会，回家思考几日，便把酒吧盘出去，和孟京辉签约搞话剧——“结果没想到又没过多久，酒吧所在的那片区域就拆迁了！”

在孟京辉的剧团，饶晓志从龙套开始演，花了3年做到副导演。舞台让饶晓志锻炼出专业素养和能力，也积累了行业资源。也是借着舞台，投资者看到了他的才华。2015年，一位投资人看完他的喜剧《你好，疯子！》后，主动找上门，想把这出戏改编成电影。

当时，正值舞台剧改编成电影的热潮，饶晓志踌躇满志。最终，电影版《你好，疯子！》只拿下了1500万票房，他进入了一段漫长的迷茫期，直到听见了那一首《瞎子》，才真正算是来到了人生的转折点。

今天，饶晓志回看来路，曾经一起追梦的很多同学、同行，都在半途撤退了。他这条从西南小镇到亿万票房的路，看起来在前进，其实也在回归——“不论遇到怎样的挫折或诱惑，都别忘记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”。